直击土耳其大选:埃尔多安凉了吗

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老城中心贝伊奥卢，随处可见一整面墙的宣传海报：绿色背景下，神采奕奕的总统埃尔多安望向前方，完全不像一位即将奔向70岁的老人。海报上还写有他今年的竞选口号——“正确的时间，正确的人(Dogru Zaman Dogru Adam)”。

贝伊奥卢位于欧洲一侧，金角湾以北，与君士坦丁堡老城相望。这里是埃尔多安政治生涯开始的地方。他在此出生，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在这里竞选区长，迈出政坛第一步。街上不时有宣传车驶过，时而是他的竞选口号，时而是他的激情演讲，有句话一直回响耳畔：“让我们一起继续我们的道路”。

2002年正义与发展党(下称“正发党”)第一次赢得大选之后，埃尔多安便成为土耳其实际上的国家领导人。自2003年起，他担任了11年总理，而后在2014年的首次总统直选中获胜，并于2018年取得连任。迄今，他连续担任了9年总统。

但眼下，在执政土耳其整整20年后，埃尔多安正迎来人生最大的一次政治挑战。面对来自国内外的批评，他急需说服民众，自己是能够带领国家走出危机的人。而在建国百年的前夜，土耳其选民也将为埃尔多安20年的执政作出评价。

5月14日的大选包含了两部分的投票。选民首先要在埃尔多安、克勒奇达若奥卢和另一名独立候选人中投下一票选出总统，接着再在他们的选区中投下议员选票，而全国将选出600名大国民议会议员。

随着投票结束，选举结果在14日夜间缓慢开出。截至北京时间5月15日上午10时，多家土耳其通讯社提供的统计结果显示，超过95%的选票箱开出之后，埃尔多安在总统选举中的得票率领先于反对党候选人凯末尔·克勒奇达若奥卢(Kemal Kilicdaroglu)2-3个百分点，但两人均未超过胜选所需的50%。另一位独立候选人欧安(Sinan Ogan)获得了超过5%的选票。议会方面，埃尔多安及其执政联盟获得超过半数的议会议席。

上述点票结果并不是正式数据，土耳其最高选举委员会(YSK)表示，点票全部完成之前，不会公布任何选情信息。正式计票结果预计于5月19日公布。从当前结果来看，埃尔多安和克勒奇达若奥卢大概率要在5月28日的第二轮投票中决一胜负。

这次选举被认为是埃尔多安执政20年来面对的最大挑战。事实上，他也的确破天荒地没能在选举当晚宣布胜利。为了这场选战，各方都做了哪些准备?目前的结果又将意味着什么?

“年轻人几乎吃不起牛肉了”

选前有评论形容，对于全能的埃尔多安来说，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的喋喋不休，他的滔滔不绝，他在选举中的大手笔，都不够稳定人心。

对普通人而言，最大问题当然是通货膨胀和货币贬值。“你能想象吗?牛肉现在是350里拉/千克，而全国最低工资标准是每月8500里拉!土耳其年轻人几乎吃不起牛肉了。”土耳其马尔马拉大学社会学家多斯特(Baris Doster)向《凤凰周刊》吐槽道。按照当前汇率，1元人民币约合2.81里拉，而去年同期，这一数字还是2.24。

350里拉/千克是伊斯坦布尔市中心的价格。在安卡拉郊区的平价超市，记者看到的价格如下：上好牛肉386-463里拉/千克，普通炖煮用的牛肉块179里拉/千克，烧烤用牛肉290里拉/千克，一个普通的烤肉卷约为60-80里拉。相比土耳其整体收入水平，这个价格的确不是每个人都能消费得起。

通胀导致收入和储蓄迅速缩水的同时，里拉对美元的汇率也从五年前的1美元对4里拉降至如今的1美元对19.58里拉。这还是官方标价。汇率走低导致的结果是居民普遍消费不起进口商品。比如，一包产自俄罗斯的“Milka”巧克力饼干，在超市里能卖到60里拉。

“谢天谢地，我在2019年买了一辆二手Smart袖珍汽车。”在大学当讲师的曼苏尔(Mansur)告诉记者，“这辆产于2007年的车当时仅需6.3万里拉。如今同样的车能卖到25万里拉，这样我可买不起了。”

“受经济冲击影响最大的还是年轻人。”多斯特说，“年轻人失业率很高，我认为远高于官方公布的数字(注：土耳其总体失业率长期在10%上下)。与此同时，想找到一份好工作也太难了。如今裙带关系严重，除非你家里有人或有关系，才有机会得到(一份好工作)，如果没有，那几乎就不可能。”

除了经济处境，移民问题也是很多土耳其人关心的焦点之一。近年来，随着里拉贬值和土耳其加大对游客的开放，越来越多外国人涌入伊斯坦布尔等大城市买房，加上乌克兰爆发战事之后，许多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涌入，进一步推高了当地楼价。多位土耳其人表示，2023年以来，土耳其租房价格上涨了近一倍，导致很多年轻人无法承受在外租房的费用。

“我周围都看不到本地人了。”家住在安卡拉的法蒂玛(Fatma)给记者发来一条配着说明的视频。他所在区域是伊斯坦布尔市中心的法蒂赫(Fatih)，街上到处都是标有阿拉伯文的商店和各种肤色的海外商人和游客。

这条视频反映了很多当地年轻人的焦虑：他们担心这个国家的经济和社会日渐“中东化”和“外国化”。这其中，也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排外情绪的复杂感受——担心自己变成“二等公民”。

长居土耳其的移民中，也包括数百万叙利亚难民，他们已经在土耳其停留了近十年。执政党和反对党都承诺，会在下一个任期内解决移民和难民问题，但双方都拿不出合适的方案。毕竟，土耳其的经济对外有所依赖，受国内经济形势影响，财政支出也颇为紧张。

今年2月发生在东南部的大地震更让上述状况雪上加霜：百年未有的巨震除了导致近十万人丧生之外，还摧毁了四五百公里内大大小小的城镇。震后，政府应变速度和救灾能力一度遭到灾民的质疑。而地震暴露出的房屋质量问题也揭示了土耳其政府在过去二十年乃至更长时间内的管理不善与监管缺位。

埃尔多安宣称会很快重建灾区，但问题是，由谁来出这份钱?眼下，土耳其政府已经很难拿出足够的经费和精力来应对重建。“我们得到的补偿方案可能是一套比以前公寓要小不少的政府公共房屋，而且我们还可能要自掏腰包，负担六成的费用。”家住土耳其东南部马拉提亚(Malatya)的居尔莎(Gulsah)告诉《凤凰周刊》。

选前双方均努力动员

临近投票日，随着总统候选人之一因杰的退选，人们曾预测更多选民会转而支持埃尔多安的对手、反对党联盟推出的总统候选人克勒奇达若奥卢。

土耳其民调机构Konda于5月12日发布的民调显示，克勒奇达若奥卢的支持率达到49.3%，埃尔多安的支持率为43.7%。当时各大民调机构普遍预测，大选将进入第二轮，而埃尔多安的胜算并不高。

如今埃尔多安的表现优于预期，一部分要归功于正发党基层官员们的努力。

选举日前，23岁的正发党安卡拉青年部主席塔伊普(Tayyip)异常忙碌。为了大选，正发党安卡拉党部的三个分支——党组织、青年部和妇女部轮流派出志愿队伍在街头拉票宣传，吸引人们投票和捐款支持。塔伊普向《凤凰周刊》介绍说，“我们每天要工作整整18个小时!白天拉票，晚上还要在市内挂上竞选旗帜和海报。”

根据土耳其最高选举委员会的数据，土耳其约有6410万注册选民，其中境外注册选民约340万。外界普遍认为，这届大选中，青年群体更倾向于反对党联盟。与此同时，有600万年轻选民是第一次行使投票权。

为了争取这些新选票，埃尔多安阵营加强了对青年的宣传。走在街头，随处可见他向青年喊话的竞选海报——承诺将带来国际水准的针对青年和家庭的银行系统，承诺将改善教育条件等。选举前的5月13日，埃尔多安在最后一场竞选活动中喊话：“我们会在明天书写新的史诗，我全心全意相信年轻人。”

为了吸引选民，正发党还在安卡拉的拉票站放上了一台国内最新出炉的电动汽车，由土耳其汽车联合控股集团(TOGG)生产。自诞生之日，TOGG就得到政府的鼎力扶持。今年4月3日，第一辆TOGG电动SUV车型T10X正式挂牌上路，此举标志着土耳其成为中东首个具备新能源汽车自主研发生产能力的国家。

竞选期间，埃尔多安也着重展现各类政绩：刚于4月服役的“安纳托利亚号”两栖登陆舰在选举前停泊到伊斯坦布尔的市中心岸边，向海内外民众展示土耳其的国力;安卡拉到东部城市锡瓦斯(Sivas)的高速铁路工程赶在选前半个月开通;选举日一周前，埃尔多安还亲自为土耳其研发中的新一代战斗机“可汗”(TAI TF-X Kaan)命名。这些军事和工程样板被放进各类海报和宣传视频中，在街头张贴、播放。

不同于埃尔多安的强人领袖风格，反对党联盟的领袖克勒奇达若奥卢一直给外界展现的形象是坚定、温和，甚至有点木讷。这位年龄比埃尔多安还大的老党魁此前是经济部门的行政官僚，在2000年代初才参与政治。

自参选以来，克勒奇达若奥卢的风格让他积累起与埃尔多安极为不同的人气：他在自家厨房邀请其他反对派领导人聊天，录制视频讨论未来局势;或是穿着汗衫讨论经济危机的应对计划。

伊斯坦布尔街头，反对党联盟“民族联盟”的宣传同样无处不在。在年轻人聚集的亚洲部分卡迪柯伊区(Kadikoy)，沿海的建筑物上挂着克勒奇达若奥卢大幅海报和他的口号“我承诺你(Sana Soz)”。

另一侧，是和其联合竞选的“好党”(Iyi Party)党魁阿克谢内尔(Meral Aksener)。她在保守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中颇有威望。她的海报上，一群人在土耳其国父穆斯塔法·凯末尔·阿塔图尔克的指引下望向前方。

反对党这次推出了好几支竞选歌曲，主打是由流行乐改编的《向你承诺》——歌词写道：“我承诺你，新的春天将会到来;我承诺你，希望不会破灭。”

虽然目前选情不如预期，但是面对政治光谱从中左翼到极右翼的反对派联盟，克勒奇达若奥卢也展现出了颇高的耐心和团结能力，包括成功应对了选前“好党”领导人阿克谢耐尔“逼宫”要求更换候选人的一系列攻击。

与执政党类似，反对党联盟的基层工作人员过去几个月里也异常忙碌。“事实上，我们已经忙碌了好几年，一直在挨家挨户敲门、宣讲、拉票。”选举七天前的安卡拉市中心，共和人民党安卡拉妇女部主任阿依弗尔(Ayfer)向《凤凰周刊》介绍说，“我们现在的这个(反对党)联盟是希望把民主政治带回土耳其。我们不想要极化。我很确定，克勒奇达若奥卢能赢。”阿依弗尔还提到，投票结束后，她要和不同政党的工作人员与其他志愿者一起担任监票工作，通宵值守以确保点票环节透明公正。

现在来看，反对派联盟需要在第二轮投票中证明自己。

埃尔多安将继续政治生涯

尽管面对严峻的大小问题，埃尔多安的民调支持率此前依旧稳定在40%以上，这或多或少反映出土耳其政治中严重的极化和政见对立。

人们曾担心，一旦埃尔多安在选举中失利，可能会召集他的支持者上街否认选举结果。尤其他多次扬言，要发扬“7月15日民主精神”。这指的是2016年7月15日，当时针对埃尔多安的军事政变被涌上街头的他的支持者们所挫败。一些安卡拉居民甚至说，选举后会在家中暂避，“以预防街头出现什么暴力行为”。

不过，选前接受土耳其媒体集体采访时，埃尔多安对此不以为然。有记者问他“如果选举失利，是否会交权?”埃尔多安答道：“这是一个蠢问题……我是通过民主上台的，当然会按照民主程序行事。”

这些话看上去像是在为自己可能的选举失利做铺垫。因此对埃尔多安来说，截至目前的开票结果算是一个惊喜，尤其是大国民议会超过半数的选举结果。如此一来，就算埃尔多安最终败选，也可以继续留任，担任议会最大反对党领袖，然后坐等新政府犯错，再卷土重来——反对党联盟已承诺，未来将把土耳其从总统制改回议会制，这对埃尔多安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在议会政治中，他仍有机会取得优势。

5月15日凌晨，埃尔多安走上安卡拉的总统府阳台，面对数万名支持者发表了一场鼓舞士气的演说。他没有宣称自己获胜，仅表示“如果选举拖到第二轮，也依旧会追求胜利”。但他脸上的神情和精神状况显然是愉悦的。

选前有分析认为，无论是埃尔多安的执政联盟还是反对党联盟，都很难在大国民议会中取得简单多数，因此由亲库尔德政党和土耳其工人党组成的第三势力极可能扮演关键角色，并将它们自身的议程注入未来的政坛。

但从眼下的选举结果来看，最大赢家是极右民族主义力量。身处执政联盟中的极右民族主义行动党(MHP)获得了比预期要高的票数，加上之前从该党分离出去加入反对派联盟的美好党(Good Party)，以及从该党脱离独立参选的候选人欧安，极右民族主义力量在本届大选中获得了超过25%的选票，成为真正能在未来左右土耳其政治走向的力量。由于上述政党在库尔德议题上的强硬姿态，土耳其内部的库尔德问题或将变得更加难解。

而无论5月28日第二轮投票结果如何，埃尔多安的政治生涯和他的影响力都不会就此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