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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闲型焦虑困住打工人 不敢休息一闲下来就心慌

2023-09-16 16:45:25

或许你听说过,有人因为工作太忙碌而焦虑,也听说过有人因为工作太难而焦虑,但如今,越来越多的人,正因为空闲而焦虑。

空闲型焦虑困住打工人 不敢休息一闲下来就心慌

尤其是在一种内卷加剧、预期消极的环境下,人们会开始畏惧空闲,反而追求一种忙个不停的充实。甚至有人说,一旦停下来,就会听到生命时钟的恐怖“滴答声”。

这种“不能停下来”的情绪,大家的感受是如此深刻,以至于在李佳琦的直播间里,当他拿着79元的眉笔,说“有的时候找找自己原因,这么多年了工资涨没涨,有没有认真工作”的时候,会激起那么强烈的反感。有人评论:“我本来就已经忙得停不下来了,还要听你教育我?”

哲学家韩炳哲在《在群中》一书中也提到:“真正的闲适,开始于工作完全停止的时候,闲适的时间是另外一段时间。但新自由主义的绩效强制,将时间变为工作时间……现在的我们,除了工作时间没有另外一段时间。作为筋疲力尽的业绩主体,我们的入睡就如同双腿麻木之后的失去知觉。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的放松也只不过是工作的一种模式。”

所以,在空闲型焦虑之下,人们没法真正地享受闲适,也无法容忍自己“停下来”。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是:它究竟从何而来?我们又该如何面对它?

不敢休息的人

在此之前,21岁的大学生林清远,从没想过自己会去看精神科。

医生的诊断是“轻度抑郁”。看着诊疗单,林清远纳闷,“我居然因为放假太闲而抑郁”,这多少有些离谱。

那是在年初,大人们纷纷复工,家里只剩下林清远。和一些寒假中的大学生一样,她的活动范围主要是在床上。每天睡十二个小时,睡醒就打开手机,在各大社交娱乐App之间穿梭。只有在吃饭和上厕所时,她才会短暂和她的床分开。

她本以为剩下的半个寒假都会这样度过,但有一天夜里,她突然严重失眠,在床上翻来覆去,两个小时都没能入睡,心跳加速,手脚冰凉、发抖。她安慰自己,这只是一次偶然的失眠。

但情况越来越糟糕。

“躺在床上,闭眼不到五分钟就会感觉自己沉入海里,有一种很害怕的感觉,总觉得休息是一种罪恶,睡眠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她无法控制自己不这样想。

每天的睡眠时间只有四到六个小时,即使勉强入睡,睡眠质量也差。焦虑的情绪也传递到白天,头晕、易怒、想哭——情绪频频失控。

在持续半个月之后,她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向医生求助。医生告诉她:“你这是闲出来的病。”最近来医院看这种“闲病”的人不在少数,医生已经见怪不怪了。

空闲型焦虑,也在扑向上班族。

张扬虽然睡眠还可以,但也没能逃过空闲型焦虑。他今年二十五岁,毕业后在广东一家传统制造业公司上班。

公司分配了宿舍,每个月租金也就两百多。工作早八晚五,本该清闲,但他并不想闲着,他晚上会给高中生线上辅导,这是自己找的活儿。即使是前两年读研究生的时候,他也一直会做家教赚钱。

一直以来,张扬都很享受这种被填满的生活。相反地,倘若他的生活不再忙碌,没活干的他会酗酒,会反思自己的懈怠,会质问自己的存在价值。有一回,他把血液内的尿酸指数喝到六百,超出正常水平约30%——这也是空闲型焦虑对他的反噬。

海通国际证券在今年7月份的一份研报也显示,由于人们面临来自工作及家庭生活越来越大的精神压力,这也导致,亚健康状态(SHS)成为中国居民的一大问题,典型的症状包括,失眠、抑郁、焦虑及慢性疲劳。而在人群比例上,18岁到45岁的年轻人和中年人,占了约一半。

而这种空闲型焦虑,也常常会以代际延续的形式出现。在一个家里,如果出现了一个有着空闲型焦虑的子女,往往也会有相似的长辈。

比如,在江西南昌读研的周佳宁,她就是被空闲型焦虑牢牢控制的典型。

自打读研的第二个月开始,她就发现,一天不去图书馆就浑身难受。即使没什么课业任务,如果躺在宿舍追剧,心里就会空落落的。但这种症状,从踏进图书馆的那一刻就会得到缓解,哪怕是苟在图书馆里刷抖音,她都觉得“不虚此行”。

如今,这份空闲型焦虑也被她带到了实习工作里。哪怕完成了任务,但只要跟下一个任务之间有几天的空档期,她也会坐立不安,会主动找领导问问还有什么事做。

在她们家,不光只有她如此,她妈妈也闲不住。

上班时,周佳宁的妈妈是销售,本就比较忙,等五点半下班以后,还要买菜做饭、打扫屋子,到了晚上也不闲着,拿出烤箱、打面机,还要做面包。她自己停不下来,也不让家里人闲着,会把老公孩子叫来一起帮忙,家人们虽不乐意,但也顶不住她吼。

她经常感叹,说自己没福气,不懂得享受,一辈子都是劳碌命。

而周佳宁的爷爷,也有重度的空闲型焦虑。七十岁了,老爷子还在外头跟着包工头,四处打零工。哪里需要劳力,他就去哪里,常常是干完一个活,就发愁下一个活。如果有一段时间没有包工头找他,他就会焦虑得睡不着觉。

周佳宁心疼爷爷,常劝他别去了,但由她来劝爷爷,似乎也没什么说服力。

隐形的枷锁

空闲型焦虑的背后,往往会指向某种强烈的压力或者恐惧。

这种压力和恐惧,有时候是因为具体的事件。比如张扬,他的空闲型焦虑从2021年持续到现在,标志性的事件,就是从双减后,自己在江西九江办的培训机构关门的那一刻开始。

那时2021年3月,他招募了九位合伙人,租下一间三百多平米的房子作为学区,筹集资金,招了不少学生。

不得不关门的那天,他向学生和家长道歉,给每位老师发了最后一个月的薪资,解散了团队。房租的违约金,加上退还给家长的学费等等,让他背上了十五万的负债。

这十五万的债务,和九月份的研究生生涯一起降临。从那时起,他压榨自己的每一分钟,以一种近乎见缝插针的方式去做兼职还债。

回想起来,从那时起,空闲就离他而去了。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但越是这样,还债的压力越大。那段时间,他在自己的微信头像上注明了欠债金额,持续更新自己的还债进度。

他在江西当地某大专当外聘教师;给几个高中生一对一补习英语,还收了三个考研学生辅导专业课……最累的时候,除了研究生学业之外,他一周有20个小时都在给别人上课,这还不包括备课的时间。

他无法接受自己停下来,一停下来,欠债的焦虑就会追赶上他。他不停地劳动,不停地赚钱,为自己争取自由。

还债的压力由不得他松懈,从十五万开始,到十万,到三万……终于,在2022年年底,他还清了债务,微信头像上的欠债金额归零了。

他终于不用再为了还钱而忙碌了。

但他发现,空闲型焦虑并没有因此消失。“我还是受不了空闲,以前闲下来,是还债的压力在后面追,现在,我会想,我怎么没以前会挣钱了?我是不是退化了?我的存在还能创造什么价值?”

还有的时候,空闲型焦虑来自从小到大家庭的规训。

周佳宁的妈妈从小就对她要求特别严格,“你看看人家”是她经常听见的话。住在附近的几个同龄人,每次出成绩,妈妈都会比较一圈。有个男孩数学很好,妈妈总说:“你看看人家,从来不用补课,数学总能考前几名。”

绝大多数时候,她都努力扮演一个好学生和乖女儿。但初三有段时间,她从妈妈的床头柜偷出自己的智能手机,在每一个妈妈睡着后的夜里玩。有一回,她掉出了妈妈设定的班级前十的底线,妈妈再一次拿她和别人家的孩子比较,她终于爆发了。

她把母亲推出房间,狠狠摔上房门,把自己反锁在房间内放声大哭。那是她唯一一次摔门。

后来周佳宁考上了研究生,家附近的那几个小孩都被她比下去了,就在她以为自己终于不用再被比较了的时候,又杀出一个妈妈单位同事的儿子,他同时考上了985学校的研究生和公务员,周佳宁知道,这个人又会频繁出现在妈妈口中。

所以,即便是现在她在空间上远离了妈妈,在精神上,那个一直说着“你看看人家”的妈妈从未远离。

去精神科检查的林清远,其实也是被这种隐形的枷锁所累。放假时,她一打开朋友圈就看到同龄的人在各种“晒优秀”,有拿奖的,有去实习的,也有凭自己的本事赚钱的,成就铺满整个朋友圈。

她忍不住对比:“怎么大家都这么光鲜亮丽,而我好像没什么优势,甚至都不知道该从哪个方向开始努力,我似乎永远都追不上她们。”

最后,心理上的焦虑进一步影响到生理层面。她把自己的经历分享在社交平台上,没想到收获了很多年轻人的共鸣,不少人在评论区说自己也会“一闲下来就焦虑”。林清远还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每到放假的时候,那篇帖子的点赞量和浏览量就会达到一个高峰。

与焦虑和解

从精神科回家之后,林清远开始吃抗焦虑的药,并且在第一时间,她放下了手机。

当她把注意力聚焦到自己的生活上之后,焦虑的症状稍稍有了好转。她发现,自己又开始写作了,空闲的时候还会搞搞卫生。

所以,某种意义上,在空闲型焦虑中,手机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韩炳哲也多次提到,在一个倦怠社会里,手机这一类信息化产品会给人施加强制作用。他写道:“现在,数码设备带来了一种新的强制。基于可移动性,它把每一个地点都变成一个工位,把每一段时间都变成工作时间,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它的剥削甚至更为高效。可移动性的自由变成了一种可怕的强制,我们不得不时刻工作……如今,在很多职业中,这些界限和区分都已经完全消失。”

最关键的是,手机朋友圈里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实。开学以后,她从同学们口中听到了他们的失意和抱怨。原来,朋友圈那位奖励拿到手软的同学也有不足,那位实习经验丰富的同学也有短板。

她这才反应过来,她掉进了一个朋友圈的陷阱。人人都会分享自己光鲜的一面,但真正让自己焦虑的是“比较”本身。

还有一些人,用“技术上”的手段,来调节空闲型焦虑。

当体检单上的尿酸指数直飙六百之外,张扬开始认真琢磨改变生活方式的事情,最后他想出来的办法是喝茶。

在过去,他经常是身体闲了下来,但精神一直紧绷。所以他决定从精神放松上想想办法。为此,他买了一整套讲究的茶具。每个周末,他都会在宿舍摆开茶具,点燃一炷安神香,再沏上一壶白茶。那段时间,被茶香包围着,他觉得空闲型焦虑暂时远离了自己。

但空闲型焦虑,也并非只有坏处。因为本质上,焦虑这种情绪的诞生,本就是为了帮助人们应对接下来的不确定性。

在焦虑中,闲不下来的周佳宁确实在进步。图书馆里,几乎一整年她都在准备考研。

回想起来,她也曾因为不堪压力而崩溃过。那还是大一暑假,母亲就开始念叨着,让她准备考研。

只要抓到她在房间玩手机超过一个小时,妈妈就会借拖地之名进来唠叨:“别玩手机了,还没玩够啊,你买几本考研的书来看看呀,放假的时间要把握住呀!”终于有一次,她忍不住对妈妈吼了回去:“你这么着急那你去考啊,我不考了,行了吧!”

但她最后也还是在图书馆里坚持了下来。去年3月出国家线的时候,稳定了五年的分数线突然暴涨12分,这12分的涨幅,顷刻间淘汰掉一批人。

她初试排在专业第四,但她仅比国家线高出三分,勉强过线。而一起复试的另外三个研友,无一留下。

这种时候,她会感到庆幸,也深感时代的残酷,只不过这反过来更加深了她的焦虑。这一切,直到9月10日,李佳琦的79元眉笔事件登上热搜,她才突然发现,李佳琦的话,不就正像她平常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吗?

毕竟,她一直这么教育自己——“只有足够努力,才不会被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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