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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了工作的年轻人不敢回家过年 失去过年的底气

2023-01-21 19:55:32

这个春天,中国人已经开始报复式过年。寂寥的航班满座,春运的火车回到了万众抢票的恼人态势。再没有什么能阻挡中国人回家过年和亲人团聚,却仍有一部分人在这个春节计划不回家。过去的三年在人们生活保留着惯性,当一切重新流动,却仍有遗憾和亏空无法收尾。

丢了工作的年轻人不敢回家过年 失去过年的底气

失去过年的底气

深圳的街头有了三年来最热烈的春节氛围。谢蓓第一次感受到是在去面试一份工作的路上。

元旦假期刚过,街头一些店面挂上通红的灯笼,商超的橱窗贴了各色喜迎新春的贴画,提醒人们到该办年货的时候了。或许是三年疫情搁置了太多团聚,距离春节还有小半个月,地铁里早早出现一些拖着行李箱准备返乡的人,他们的出现让谢蓓感觉地铁车厢更为拥挤。

夹在他们中间,谢蓓这个春节不回家过年。丢工作3个月,她一直没敢和老家的父亲说。年关越是临近,她越是畏惧。

如今手头拮据,她只剩1万元积蓄,不至于回不去家,来回路费也只需要600多元。可回家的账不是这么算的。回家,按习俗发3000多元红包是躲不掉的,加上给父母办年货、春节期间和朋友聚餐的开始,可以想见等过完这个年回深圳,这1万元积蓄顶多只剩个底儿。来年在深圳,一切又得重新来过。

从3个月前失业起,谢蓓的生活就只剩下兼职和面试两件大事。

每天,她从光明新区的一处城中村钻出来,上一台去市区的公交车。白天,去市区的公交车摇晃两个小时,把她送到市区。一般是去做电话客服的兼职,后来电话客服不需要人的时候,她就去找服装店寻一些看店的活。1月份的深圳,一些店铺店员提前过年,她恰好顶上空缺。晚上回到城中村的出租屋,她就用电脑帮人剪视频再赚点钱。过去的三个月,靠这些兼职她每个月能赚4000多元。

这些收入只是临时撑住她的生活。没失业的时候,她的收入比这两倍还多些。

面试新工作也不遂人愿,同等工作待遇几乎腰斩。小年的前一天,她去城里面试一份工作。这是她投了数百份简历后得到的第17个面试邀请。在公车上,她开始幻想,如果拿下这份工作,春节就留在深圳赚钱,春节假期期间还能得3倍工资,还能以此为借口不回家过年,继续遮掩失业的事情。

到了面试的公司,谢蓓才发现招工单位所谓的娱乐公司,实际上主营直播娱乐。招聘的员工实际上是出镜主播。面试官热情地想拉拢她:直播保底工资5千元,如果收到的礼物价值不足5千,公司会补足差额。但谢蓓越听越皱眉,面试官接着说,礼物如果超过5千元,公司就不会额外发补贴,不仅如此,多出的收入公司要收走六成。

谢蓓脸皮薄,借口上厕所溜走了。回去的地铁上,她收到了面试官骂人的微信,对方措辞激烈地指责她很没礼貌。

心灰意冷的谢蓓,现在更加畏惧回家过年。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来自2007年歌曲《有钱没钱回家过年》里一句反复吟唱的歌词。音乐制作人陈晓龙后来自陈,构思这首歌曲的时候已因没有在外打拼出得意结果,两年没有回家,制作这么一首歌,实际上有一部分藏着一种不想回家过年背后,难以表达的尴尬。中国人爱在农历春节念叨的这句话,家中的亲人鼓励游子回家过年,也有失意的闯荡者用这句话慰藉自己。

恢复流动后,许多人发现,生活仍残存新冠三年遗留的尾巴。在阖家团聚之前,许多人因失意而近乡情怯,钱包瘪了,回家的底气也瘪了下去。互联网上,许多普通人的网络日记记录了这种情绪。

根本没钱过年,就是连一套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一位网名“小金猪”的人说。他害怕回去被父母唠叨,觉得自己活得好失败。

自称失业前在上海当保安的30岁男子说,因为为业主值班,他已经连续三年没有回家过年,兢兢业业了三年,如今因失业终于得以回家,身上却连路费都没有。“没脸面对江东父老。”几天后他更新了动态,提示他找到了一份新的日结保安工作,领导告诉他,这个春节,他过年3天每天能拿到“高达”360元的工资。男子很开心,决定留下大赚一笔。2023年他希望自己能赚到人生第一个10万块,回老家鹤岗买套房子。

公司通知今年不发年终奖时,王懿听到四周的工位都传出了哀嚎。这是她计划中2022年唯一一笔可观的收入,失去了这笔收入,王懿瞬间觉得失去了回家过年的底气。

上一年春节她也没有回家。28岁的王懿在北京工作,公司业务主要是策划线下马拉松比赛。原本公司营收就比较一般,这几年因为疫情,诸多马拉松比赛都无法举办或中途取消。公司经营持续走下坡路,去年11月有30%的员工直接被裁,同时缩减了诸多福利,下午茶、生日会、节假日礼品等一概消失。

之前她还在考虑新的工作机会,现在不太敢轻举妄动,因为目前来看尽管疫情放开,行业并未那么快恢复如前。

工作的前几年她一分钱没攒,这几年行业的不稳定让她有了攒钱意识。通常每周她都会去做一整天的兼职,在一家运动类品牌店卖衣服,纯体力活。得知她春节不回家,兼职店老板问她是否愿意来干两天,她欣然同意,每天三倍的收入对她而言有着无法拒绝的诱惑。

回不去的家

谢蓓告诉父亲自己不回家过年了。

“为什么不回来过年,你不要我了吗?”父亲在通话里问。他年近50岁,谢蓓觉得父亲说出这样的话非常可笑。某种程度上说,她不回家过年,也是为了躲避父亲的控制。

谢蓓觉得自己没有回得去的家。8岁时,她的父母离婚,她跟父亲一起生活。她记忆中一家人过年很简单,父女俩加上爷爷奶奶,四个人随便炒几个菜就算过年了。这些年,由于父亲酗酒、行为暴戾,每年春节留下的尽是些让人不快的记忆。上了大学有一次她不回家过年,父亲还威胁她说:“不回来过年,明年学费谁给你交?”

疫情开始的第一年,谢蓓不惜隔离也要回家看父亲。结果失望盖过了所有。大年三十,父亲买来一瓶白酒,就着花生米,把酒一杯杯灌进肚子里。“你妈已经不要我了,你不能不要我,你是我的。”父亲借着酒意说。这让谢蓓不适,她感觉自己像一件物品,一件归属某人的财产。母亲家也有一大堆麻烦,因为钱的问题,一到过年母亲就和继父不断争吵。

谢蓓觉得,想摆脱这一切,通过工作实现经济自由是唯一可能。算上实习她已工作三年。这两年她在深圳一家外贸公司上班。上班通勤来回要四个小时,工作压力很大,常常加班到凌晨12点,每月的收入可以达到一万块。

跨国物流受阻,外贸生意难做,公司营收大幅缩水。两年来谢蓓愈加勤奋地工作,加班时长从晚上10点演延长至12点,薪资却没有多大变化。在工作和家庭中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谢蓓感觉生活和情感仍处于悬置状态,这是她在这个年过去之后所要面对和处置的难题。

2019年的时候,李虎的父亲曾计划着要把老家破败的砖瓦房修一修。之后新冠就来了,老房子一直没修成。

不过疫情没有耽误李家人的感情。在父亲母亲的坚持下,过去的三年,李虎每年都要被父母领着返乡过年,去走亲戚。他们的老家在许昌。每年腊月廿三,李虎的小汽车就会慢悠悠地开进村里。父亲和母亲坐在车上,后备箱装着父亲事先备好的几十斤鸡蛋、牛奶、香肠及各式各样装着年货的礼品盒。路上,父亲和母亲就开始聊村里的家长里短。车进了村要开慢些,因为乡亲们会上来迎接两位老人。往往把车停稳后父亲下车负责散烟给大伙儿,李虎推着轮椅上的母亲,一家人往大伯家走。

探望过大伯和大姑两家人,父亲就会领着大家出门。李虎说,父亲是个重视传统的人,每年都会带领一家人走进家族的坟园,祭拜祖先。

因为担心跨市引起健康码变故回不去家,每一年走亲戚都无法多待,在健康码变色前就得回到郑州的家中。一家三口就这样匆忙而充实地过了3个年。

今年腊月,30岁的李虎坐在已经坐在空荡荡的屋里,母亲用过的轮椅与他为伴。以前过年,父亲会在厨房里操持着做饭,如今老人用惯的菜刀和擀面杖都安静地摆着,今年春节使用它们的人已经去世了。

李虎的双亲没有走到今年的春节,在2022年双双离世。

2022年3月,李虎本常年瘫痪的母亲第三次脑干出血,在郑州一家医院的ICU病房里治疗了7天后离世。特殊时期,李虎母亲的丧礼只能草草举办,简单搭了个灵棚,只请了几位亲戚参加,李虎在坟园里为母亲烧了几天纸就完毕了。

母亲生前最大的愿望是他能早日完婚。他在金融行业工作,平时工作很忙,一出差就是一两个星期,不出差的周末都用来和父母相处。几年前他谈过一次短暂的恋爱,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女方知道他有个瘫痪的母亲,便不再和他来往。此后他一直没再找。

母亲离世后,李虎的父亲也开始陷入严重的情绪抑郁。他吃不下东西,很少再说话,每天眼神空洞地盯着电视看很久很久。李虎猜,父母相依为命一辈子,母亲的离开让父亲难以承受,因而抑郁。他和姐姐把郑州的中西医院跑了个遍,经历种种治疗都未见效。到了9月,他想再带父亲到医院做全面检查,当时郑州疫情较为严重,没有核酸证明医院不让进。后来父亲是坐在轮椅上排队做完核酸的,回家后他喂父亲喝酸奶,之后起身去忙些杂事,再回来时父亲耷拉着头,已经没了气息。

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房子里。父母穿过的衣物被烧掉,平时用的牙刷牙膏等生活用品都没动,有时他觉得父母还在屋里。以前晚上睡觉他一直不关卧室的门,为了方便夜里父亲喊他帮忙拿东西,现在这扇门依然敞开着。只是再也听不见那个声音。

李虎感觉,自己这个春节无家可归。

一个人的年,如何漂泊

李虎的朋友得知了他失去双亲的事,以为他会因此悲伤消沉下去,劝他搬出来重新租套房子住。李虎觉得没有必要,他不想逃避这一切,也相信父母会永远活在他心里,不管他住在哪里。

李虎坚称,悲伤没有压垮他。他说,自己没有旁人想象的那么悲伤,相信是5年当兵经验练出了他乐观的性格。往常他也有自驾游的习惯。这个春节,他会独自驾车旅游度过。

出发前,他还是回了趟许昌。遵照往年父母的习惯,他替父亲买了牛奶和鸡蛋,还是在腊月廿三这天开着车慢慢进村。从郑州到许昌,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过于安静。父母不再在车里聊天,路途变得格外漫长。因为疫情放开,到村不用再戴口罩,没人再检查健康码了,今年想待多长时间就待多长时间。过去的3年有太多遗憾,李虎的父母没有等来这样松快的探亲。

拜访完大伯和大姑,李虎独自走到了家族的坟园。他开始给祖辈烧纸。往年这件事都是父亲做,今年他的父亲也已住进坟里。

之后的时间,李虎都只能自己度过了。他计划第一站去湖南,走走张家界凤凰古城,之后就往湖北神农架去。年关将近,他往后备箱装满出游物品,包括睡袋、一些零食、煮饭的卡式炉,以及保温效果不错的快递箱。他还准备了几桶烟花,除夕夜他想找个允许放烟花的地方点燃它们,决心在当天空中绽放出绚丽的焰火时,与过去告别,迎接新的人生阶段。

王懿这个春节想继续做兼职。她还计划给自己买一张电影票,也许会去某个景点逛逛。去年她也在北京过年,大年初一和朋友去了故宫,初五和另外俩朋友去红螺寺求了姻缘。她父母的心态相对开放,对她何时结婚并不做过多催促,只是偶尔在嘴边说两句。

今年春节不回家,还因为考虑到父亲身体不好,怕把病毒传染给他。她急迫的攒钱意识也是以防父亲一旦生病自己能够帮上忙。平时她社交就很少,尽最大可能地省钱。今年春节她决定自行活动,不再跟朋友出去溜达,也能控制花销。

独自过年,一些仪式感的东西还是要有。她打算在门上贴个福字,另外还买了一些零食作为年货。除夕她计划买些食材,在家吃着火锅看春晚。

逃离那场面试,谢蓓回到城中村的出租房,她开始煮饭、洗衣服、浇花,然后打扫卫生,想到即将到来的春节七天假期,心里总是空落落的。站在阳台晾衣服时,她看到楼下有个人拉着行李箱往地铁的方向赶。从轮子滚动的声音,她听出这个人回家的急迫心态。

她开始在心里盘算,加上今年,三年里她将有两年不回家过年。有一年是因为疫情阻隔,去年9月失业以来她一直未找到工作,没敢跟父亲说,原以为今年同样可以借疫情为由不回家,以此躲避父亲的唠叨和盘问。可疫情突然放开,让她失去了这道屏障。

能躲一辈子吗?谢蓓对父亲并没有多少怨恨,这一年工作她对父亲也多了些理解。父亲离婚后,她成为父亲唯一的依靠。自从她来到深圳,父亲几乎每天给她打一个电话,一开始她觉得很烦,经常拒绝接听。她有个闺蜜小艾跟她的状况类似,同样是父亲爱喝酒,一喝酒就给小艾打电话,小艾常常不理他。突然有一天小艾的父亲去世了。

见一面,少一面。想到小艾的遭遇,谢蓓动摇了想法。此后父亲每次来电她都及时接听。这两年父亲干活很少,她已经开始赡养父亲,每月都要按时转几百到上千块钱给他。前阵子父亲生病,她把仅剩不多的积蓄转给他几千块。

当天下午,一位老乡来问谢蓓要不要回老家,回的话可以搭他的便车。她心思猛然松动。原本她计划过年上班可以多赚些钱,面试失败让她计划落空,即便留在深圳也做不了什么。“想一想,不回家的理由就那一两个,回家的理由却有很多。”谢蓓说。

挂断电话她开始收拾行李。谈不上很开心,她感觉自己在被巨大的惯性裹挟着往前走,败给了春节这个习俗。不过她还是想回家见见奶奶,奶奶已经快八十岁,不知还能见她几次。从小她跟奶奶感情最好,当爸妈都不管她时,奶奶会偷偷给她零花钱。阳性感染暴发期,她为奶奶抢过布洛芬,后来又抢蒙脱石散。

为了避免把病毒传染给奶奶,回去后她打算等到抗原连续阴几天才去和奶奶见面。

父亲得知她回家过年,心情激动,她告诉父亲出发时间是凌晨十二点,可父亲还是打了五六个电话问她出发了没有。腊月二十五,车里坐了四个人,挤是挤了点,好在没堵车,到达郴州时天还没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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